春节过后，看着荔枝树上的花开得很艳，65岁的邝阿婆心里有点发慌。这让她想起了20年前的情景，那一年的冬天，低温时间长，开花期天气又好，漫山遍野都是鲜艳的荔枝花。到了6月，从山脚到山头就都被饱满的荔枝给染红了。
丰收打破了荔枝市场的供求平衡。往年，一斤桂味荔枝的批发价可以卖到5块钱；今年只有1块5，到了下午或者晚上，荔枝过了新鲜劲儿，果农们8毛钱都要把荔枝给卖出去。
邝阿婆是广州市从化区的果农，她和老伴在从化郊区凤凰村的一个山头上种了5亩荔枝。从化是岭南地区重要的荔枝产地。每年6月，当海南、广西的荔枝收尾后，这里的荔枝就成了备受批发商青睐的珍品。皮薄、肉多、汁甜，广东荔枝也是“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担当。
不过，在超市、水果店里，荔枝依然是夏季水果中高冷的一个。在距离从化仅一个小时车程的广州市区，桂味荔枝的售价仍然可以卖到8块钱。
作为中国最大的荔枝产区，广东省的荔枝产业正从“遍地开花”向集中发展的局面转变。不过，转变过程中，“增产不增收”的局面，依然时有发生。而散户果农们，也正面临着专业化、市场化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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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纪录的产量
“今年的荔枝疯了，不打药，不杀虫，就能长一树。”邝阿婆指着眼前的两筐桂味荔枝，无奈地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
早上六点多，她的家人开着三轮车，把她和两筐荔枝送到距离从化市区不远的水果批发市场，把这两筐荔枝卖出去。邝阿婆的摊位就在市场的入口，位置优越，但是这并未给她带来多好的生意，过了中午，两筐50斤的荔枝，只卖出去了十来斤。
2018年是近十年少见的荔枝丰收大年。根据国家荔枝龙眼产业技术体系的预计，2018年全国荔枝产量可达287.88万吨，比2017年194.2万吨增加48.2%。
在从化，山间、路边、农家门口，到处都是鲜红的荔枝。通往广州市区的G105国道边，一大排挂满荔枝的树干涌向国道，不少司机停车拍照，也有人直接摘几颗荔枝放在口中，然后扬长而去。
荔枝是时令性水果，每年从4月份开始，会在中国南方的几个省份陆续上市。4月中下旬开始，云南、海南荔枝挂枝；5月中旬到6月下旬，是广东荔枝的成熟期；广西荔枝则比广东稍晚几天；福建的荔枝上市，则从6月中下旬开始；四川荔枝最晚，要到7月上旬才有。
国家荔枝龙眼产业技术体系预计，广东今年的产量为148.07万吨，占51.43%，广西为94.12万吨，占32.70%。
来自湖南郴州的李永来，从1994年就开始贩卖荔枝。每年4月份开始，他就追着荔枝的“成熟路线”，从海南到广东再到福建，把这些产地的荔枝，发往长沙的水果批发市场。
李永来一直很青睐广东的荔枝，茂名、从化、高州是他每年必去之地。2018年6月中旬，他去了高州，在那里，他往长沙发了100车荔枝，一车大概15000斤。到了6月底，从化荔枝挂满树梢的时候，他又来到从化的龙岗荔枝交易市场，正一车一车将荔枝往外发。
“十几年了，没见过这样的大丰收。”李永来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海南、云南、广西、广东，每个地方都丰收，糯米糍、桂味、槐枝，不同品种的荔枝也都一起熟。”
“今年是破纪录的产量。”华南农业大学园艺学院研究员陈厚彬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5月下旬开始，广东地区普遍高温。茂名、阳江、云浮、惠州等地的桂味荔枝集中挂果。粤西的荔枝还没卖完，珠三角的荔枝就上市了；珠三角的没卖完，粤东的就上来了。”
在陈厚彬看来，今年大丰收的因素主要有三方面，一是荔枝开花期的天气好；二是去年荔枝收益好，果农们在今年加大了投入；三是荔枝种植技术在今年的效果也非常明显。
“今年这个产量，是人为因素和自然条件相结合的结果，天气只是个偶然因素吧。”陈厚彬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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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的烦恼
2018年6月20日，一段果农怒砸荔枝的视频在荔枝圈子里流传。视频中，一个愤怒的果农将一筐荔枝倒在路边的沟槽里，然后站在上面，狠狠地把散落的荔枝给踩烂。
根据媒体报道，这段视频发生在广西钦州。当地荔枝大丰收，在水果交易市场，一个果农由于跟批发商谈不拢价格，五毛钱一斤都没人要，批发商给的价钱还不够果农来回的路费，一怒之下，就把荔枝倒在地上，踩烂了。
邝阿婆有同样的感受，很多个中午，当她看着越来越大的太阳和不再新鲜的荔枝，也想把荔枝扔在路边，径自回家。
荔枝的保鲜期不长，果农们一般会起个大早，把荔枝从果树上摘下来，然后骑着摩托车、三轮车把荔枝送到市场上去卖，运气好的话，会有批发商把荔枝收走，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在市场里散卖。不过，由于整个从化漫山遍野都是荔枝，半天也来不了一个买荔枝的人。
他们家种植的是桂味荔枝。往年，她在市场上散卖，一斤桂味荔枝能卖到8块钱，但是今年，两块钱也没人要。在从化的一些荔枝园里，果农们也打出了“5块钱随便吃”的广告。
并非每一种荔枝在这次大丰收中都叫不起价格来。据华南农业大学陈厚彬介绍，粤西的妃子笑、白糖罂、白蜡、鸡嘴荔等品种，价格就卖得很高，在果农的预期范围之内。而槐枝和黑叶，则是比较亏本的品种。
值得注意的是，一向市场口碑很好的桂味在这次果价大触底下率先跌价。桂味是广东产量最大荔枝品种之一。在从化，多位经销商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直言，他们只收购桂味。
据陈厚彬介绍，今年桂味的产量是去年的七八倍，并且各地桂味的成熟期挤到了一起，造成了到处都是荔枝的场景。桂味的价格跌落，也直接影响了其他荔枝品种的行情。
在从化，路边到处都是荔枝，不少过路的人会停车拍照。
（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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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定价权
果农们的荔枝卖不出好价钱，并不意味着这个种植销售链条上的其他环节不能赚钱。
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中，多位果农倾诉，批发商们在刻意压低果农的价格。“传统的荔枝销售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被市场和批发商掌控，在定价权上，果农们的话语权很小。果农们辛苦忙一年，可能还不如批发商一个月赚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果农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根据雅时园陈伟雄分析，如果遇到丰收大年，市场上供大于求，荔枝的价格自然会降下来。但是，如果批发商要抬高自己的利润，果农的利润就只能被压制。
做了二十多年水果批发生意的李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十几年来，他还没有遇到过这样低价的荔枝。在以前，他需要上门去找荔枝，现在只要在各地区的荔枝交易市场一坐，就会有果农们挑着荔枝来让他们品尝。
不过，并非所有的批发商都有钱赚。来自广东电白的朱统宗向南方周末记者大倒苦水，他的荔枝主要发往浙江嘉兴，但是每发一车，就要亏一车的钱。
据朱统宗介绍，他从果农那里的收购价是一斤一块八，品相差的八毛钱也能收来。但是，运费、包装费和人工费等摊在荔枝上，每斤的成本差不多也要一块五，加起来一斤荔枝的成本在三块钱左右。但是他把荔枝运到嘉兴的水果批发市场之后，有时也只能两块钱出货。
“荔枝的保鲜期在一周左右，你把货拉到市场后，多少钱都要卖出去，要不就只能倒掉。”朱统宗说。不过，为了维护在嘉兴水果市场的影响力，他明知亏钱也不得不一车一车往那里发货。
“你去问问那个‘走鬼’，看他赚不赚钱。”7月1日，已经在摊位上闲坐一个上午的肥斌失落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的摊位在广州市白云区江南水果批发市场7马路2档，那里是岭南地区最大的水果批发市场之一。
肥斌是广东茂名人，他和几个老乡在批发市场租下这个摊位，做荔枝批发生意。晚上，他们把荔枝从钦州、茂名、从化等地运过来，早上再把荔枝卖出去，中间赚个几毛钱的差价。如今荔枝已经成为了比苹果西瓜还普通的水果，摊位上的批发商们要么低价甩货，要么无人问津，在摊位上打牌闲坐。
“走鬼”专指那些骑着三轮车来回转悠的人，他们大多在市区有水果店，一般会在中午以后来扫货。那时，荔枝8毛1斤，他们摆在店里，洒点水，就是8块。但即便是这个价格，也比往年跌了不少。
在批发商眼中，最赚钱的是零售商。荔枝价格被压低，但零售市场的价格并没有像批发市场那样断崖式下降，零售商们的利润空间就变大了。以嘉兴市场为例，据朱统宗介绍，他在往年只发一百车，市场就接近饱和了，今年已经发了三百多车了。
如今，荔枝渐渐地到了结果末期，市场的供需关系又逐渐发生着变化。朱统宗长吁一口气，亏了一个夏天，终于看到了回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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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产如何增收
从1980年代开始，荔枝已经形成了一个成熟的产业，在这样的丰收大年，越是专业化的管理，它的抗风险能力也就越强。
惠州市博罗县的雅时园荔枝稀有品种合作社是一家专业荔枝种植园，他们所生产的无核荔枝是一种高端品牌，往年一斤无核荔枝可以卖到68元。2018年适逢丰收大年，只能卖48块钱一斤，有时还需要搞促销，才能卖得出去，把利润让给经销商和电商平台。
雅时园园主陈伟雄是“荔枝世家”，他的父亲从1980年代就开始种植荔枝。在他的记忆中，那个时候，荔枝是世间珍品，一斤荔枝能够卖到一百块钱，只有高收入群体才能消费得起。当时，果农们看到荔枝巨大的利润空间，开始大量种植。
2000年左右，陈伟雄的父亲陈国时已经将荔枝园做大。但当他们注意到果品单一，集中上市的问题时，就开始调整自己的荔枝品种。他们所选择的品种上市时间较晚，他们的荔枝成熟时，桂味、妃子笑、糯米糍等品种都已经开始退市。
同时，在四年前，陈伟雄打开了网络销售的渠道，2018年更是建立了自己的商城。他们可以根据顾客在网上的下单情况，来安排第二天的采果量。
三十年的种植经验，也给陈伟雄父子积累不少高端客户。他的很多客户都是消费能力比较高的群体，一些企业、机构也会从他们那里定制果品，作为礼物送给别人。陈伟雄也直言，这样的销售渠道和固定的消费群体，已经让他逐渐摆脱了传统经销商模式。
南方周末记者在采访中也发现，一些已经做成品牌效应的专业荔枝种植园，基本上不再依靠经销商来销售自己的荔枝。
邝阿婆曾经也想在网上开店卖荔枝，但是当孙子给她演示开店过程、首付款程序时，这位已经年过六旬的阿婆不耐烦地放弃了。邝阿婆说，像她这样的散户，基本上都是在村子里留守的老人，不懂手机，不懂淘宝，根本就做不来，而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去了。
作为中国最大的荔枝产区，2017年5月，广东省出台了中国第一份荔枝地方性法规《广东省荔枝产业保护条例》，在品种改良、种植结构调整、深加工等多个方面做出了规定，试图打破时有发生的“增产不增收”的局面。
“荔枝是一个供应期很短的水果，如何让供求关系保持在一个平衡的局面，就非常关键。”陈厚彬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们也正从科研角度着手，尝试把荔枝供应期拉长，增加早期和晚期的荔枝产量，减少扎堆挂果的情况出现。
据陈厚彬介绍，他们也正在推动荔枝种植的职业化和专业化，鼓励散户将自己的小果园流转出去，让有经验的果农来管理，从而使整个荔枝市场更加成熟稳健。
如今，荔枝的供应期已经接近尾声，果农和批发商们已经开始为第二年的夏天做准备。
“通常在大年之后，第二年的荔枝结果率会比较少，荔枝的价格也会抬高。”陈伟雄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所以有的果农在今年会控制荔枝的挂果率，尽早采摘，抓紧时间修枝，让明年的荔枝早开花，早上市，卖个好价钱。
”也有不少的散户则选择让荔枝烂在树上。邝阿婆向南方周末记者直言，家里没有年轻人，两个老人没有办法把所有的荔枝都摘下来；如果要聘用工人采摘，卖出去的钱，还不够工人们的劳务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