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果槟榔确切的致癌成分是什么，量效关系如何，能否去除这些致癌物质？”协会及企业迫切希望政府能为行业发展指明道路，或是寻找第三方机构开展研究。
南方周末记者 马肃平
责任编辑 何海宁
本文首发于2019年3月18日南方周末
湖南湘潭人刘自伟没想到，因为一份“停止广告宣传”的文件，他所在的湖南省槟榔食品行业协会（以下简称湖南槟榔协会）竟然上了微博热搜。
这原本只是一份内部传阅的文件。2019年3月7日傍晚，协会工作人员通过微信，一对一将文件传给成员企业。当晚十点多，协会秘书长刘自伟还没到家，记者的电话便陆续打来，“都在问‘禁止槟榔企业打广告’是怎么回事”。
湖南槟榔协会的这份文件显示，从3月7日起，槟榔生产企业在国内所有广告一律下架，这项工作必须在3月15日前全部完成。
事实上，槟榔行业早已在风口浪尖上。2003年，世卫组织即将槟榔列为“一类致癌物”。此后，虽争议不断，但行业却越做越大，国内产值甚至蹿至近三百亿。
就湖南而言，该省虽不产槟榔，却是国内槟榔加工和消费重地。槟榔品牌屡屡登上地方卫视晚会盛典，植入热播网剧，甚至冠名高铁列车。
与高调营销相比，槟榔企业异常低调，寥寥信息几乎都来自企业官网。“自己站出来说话，只怕越描越黑。”湖南一家槟榔龙头企业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2019年3月10日，在数次约访后，湖南槟榔协会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就叫停广告、致癌疑云、争取身份等问题公开发声。
在湖南长沙，槟榔是每个小商店的标配商品。（南方周末记者马肃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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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封口”
“这次很多人问，停掉广告是不是为了应付‘3·15’？真的没有关系。”刘自伟明确表示，2018年10月左右，协会便开始研究叫停广告相关事宜。
彼时，行业隐隐感觉到，高调营销已让外界颇为不满，有企业主动提出减少广告投放。在外界看来，此举颇有“闷声发大财”的意味，但湖南槟榔协会会长杨勋表示，这是出于行业自律。“市场相对成熟的情况下，冠名和植入等广告行为已经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对行业发展不利。”
2018年年末，数家槟榔龙头企业率先试水，将广告砍去1/3。起初，湖南槟榔协会担心，口味王、胖哥、皇爷等龙头企业占据湖南槟榔市场近80%的份额，叫停广告很可能造成市场波动。不过，事后来看，这些企业销量未受影响。
此后，湖南槟榔协会数次召集会员单位开碰头会，也向湖南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征求了意见，“他们非常认可和支持”。各方面条件相对成熟后，协会最终拍板发文。
杨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会员单位必须强制执行。对于没能按期完成的企业，协会或将申请政府部门进行处理。他透露，不少非会员单位的企业也主动提出停止广告。
今后销量走势如何，答案只能留给时间。“市场反应不会立竿见影，至少需要两周到一个月的时间。”刘自伟预判。
龙头企业伍子醉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伍子醉）总经理助理王益祥心里也没谱：“对于那些依赖广告拉升销量的企业，多少会有影响。”但他又觉得，嚼槟榔已经成为湖南人的一种消费习惯，有没有广告都很难改变。
当然，麻烦不是没有。有槟榔企业和广告公司签约一年，企业拿着协会文件找到广告公司，后者拒绝退款。有律师表示，协会的出发点虽好，但涉嫌侵犯企业依法享有的广告权，文件应属无效。
一旦企业真的损失惨重，协会目前也没有补救办法。但杨勋表示，文件不会收回。“最坏的结果就是我辞职呗。”他自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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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质疑声中
对于外界关于叫停广告原因的猜想，伍子醉总经理助理王益祥已经见怪不怪。近年来，公众对健康日益关切，而对这种“湖南特产”的致癌质疑更趋白热化。
“一定有动因。”湖南皇爷食品有限公司一位高管揣测，这是口香糖行业在搞鬼。槟榔和口香糖均有提神效果，因为当地人有嚼食槟榔习惯，口香糖在湖南销量惨淡。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口腔医学中心副主任苏彤觉得，槟榔企业“想多了”，“要正视自己的问题，槟榔是导致口腔癌的高危因素，这已是医学界共识”。
相关医学研究已不在少数。湖南省口腔医学会会长翦新春是国内最早从事槟榔致病研究和科普的医生。2014年，在《槟榔致癌物质与口腔癌》论文中，他和同事写道：咀嚼槟榔可引起口腔黏膜下纤维化。这是一种癌前病变，经过长期的慢性病理过程可恶变为口腔癌。槟榔之所以能导致口腔癌，是因为槟榔中的多种活性成分和代谢产物有细胞毒性、遗传毒性甚至直接致癌性。这些物质包括槟榔生物碱、槟榔鞣质、槟榔特异亚硝胺和活性氧等。
杨勋总结，算上此次叫停广告风波，槟榔行业总共经历过三次重大危机。第一次发生在2003年，世卫组织将槟榔果、含或不含烟草的槟榔嚼块列为“一类致癌物”。
这恰好是槟榔行业刚刚结束小作坊、进入工厂化时代。刘自伟回忆，槟榔企业开始塑造品牌、开拓市场。1998年，湖南槟榔协会成立。到了2002年，仅协会成员就超过120家。
世卫组织的定性，无疑当头棒喝。
长沙南站里的槟榔广告。（南方周末记者 马肃平/图）
但在湖南，世卫组织的结论始终未得到从业者的认可。理由是，这一结论主要基于对印度等国的调研，湖南没有被纳入相关样本。
杨勋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嚼食槟榔的三种方式。其中，印度吃法是将成熟槟榔去皮，留下中间的核并碾碎，裹上烟丝，加上捞叶和香精香料，嚼食并吞服。而湖南是唯一食用干果槟榔的地区，槟榔经过炮制、切片、点卤、干燥等工序加工制作而成，“工艺和吃法不同，致癌的证据并不确凿”。
但翦新春驳斥了这种说法。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湖南省原卫生厅曾请中南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做过实验，发现湖南干果槟榔的毒性比没有经过加工处理的槟榔高出很多倍。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中南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谭红专，求证这一说法的真实性，截至发稿暂未获回复。
湖南槟榔协会亦在行动。2010年，协会和湖南省、湘潭市两级疾控中心等单位，对湖南地区的使用槟榔进行了流行病学调查，还开展了槟榔加工前后化学成分的检测和毒理学试验，得出的结论是“槟榔干果无毒，食用槟榔对人体健康的影响有待进一步研究”。
杨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湖南相关部门也向原国家卫计委提交了这些研究和数据，不过未获认可。“当时研究论文发表后，就有人质疑为什么是湖南人自己做的，觉得不可靠，存在利益关系。”
从变化的数据中，口腔科医生已经觉察到干果槟榔和口腔癌之间存在关联。2017年起，湖南省男性口腔癌的发病比例进入全部癌种的前十。“这在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都非常罕见。”苏彤说，和其他省份截然不同，湖南省口腔癌的发病部位极为集中，超过90%都是舌癌和颊癌，这恰恰是和槟榔最亲密接触的部位。
2019年3月11日这天，苏彤接待了近六十位门诊病人，超过一半是口腔癌。在他的印象中，二十多年前，冬夏两季湘雅医院口腔科病房鲜有病人，口腔癌手术每周至多1-2台。“癌症有累积效应，这几年口腔癌已经呈爆发趋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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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求“食品”身份
即便2003年就有了“槟榔是一类致癌物”的世卫组织定论，但很少人意识到要戒掉嚼槟榔。
“有些人做过口腔癌手术还想吃。”王艳（化名）是一家槟榔企业在湖南娄底的业务员。她注意到，从2010年开始，槟榔广告铺天盖地。起初是在人流量多的公共场所宣传，后来形式越发多样——敲锣打鼓游街、车体广告、微信朋友圈……“销量最好的春节，每天出货量就有七八万元。”
产业壮大后，谋求“食品”身份成了头等大事。杨勋对此的解释是，一方面“便于湖南槟榔扩大市场，也有助于今后出口”，另一方面，便于和食品添加剂的使用标准对接。
早在2004年，湖南省质量技术监督局（以下简称湖南省质监局）发布了食用槟榔的地方标准。3年后，国家质检总局批复，同意将食用槟榔纳入28大类食品中的“其他食品”单元。
转折点出现在2011年。这一年，为了和新修订的食品添加剂国家标准无缝对接，湖南槟榔协会申请立项，对前述地方标准修订。当时，食品安全地方标准的管理职能已由省质监局调整到了省卫生厅（之后的省卫计委）。
有食品领域专家解释，食品安全地方标准由地方制定，国家卫生行政部门负责备案。如果后者认为不符合要求，可不予备案。在此期间，地方和国家卫生行政部门一般会有沟通。
在一份原湖南省卫计委回复省人大代表的公开答复中，提到这样一件事情：2015年4月，湖南省原卫计委、湖南槟榔协会等负责人赴京请示原国家卫计委。一个月后，后者给出了书面答复：“2003年国际癌症研究中心将槟榔列为一级致癌物。制定食品安全地方标准应当以保证公众健康为宗旨……鉴于国际权威医学机构业已定论，请你省依法、审慎决策。”
次年，谋求食品身份的尝试再遭重挫。国家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中心回复湖南省原卫计委，要求“暂停制修订和食用槟榔有关的一切食品安全标准”。理由除了世卫组织“一类致癌物”的定论，还提到“食用槟榔目前没有定位为食品”。
湖南省级相关职能部门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家龙头企业老总是湖南省人大代表，连续5年的提案都在为槟榔谋身份。结果都是“告诉你世卫组织有定论，相关部门在审慎处理”。
杨勋把槟榔的身份问题视为行业遭遇第二次重大危机，“企业觉得很迷茫，有些老总一度心灰意冷”。
眼下，槟榔的身份颇为尴尬——湖南依旧沿用此前质监局的地方标准，按照“其他食品”对厂家发证管理，但目前国家分管食品的部门却不承认它是食品。此外，槟榔算中药材，纳入药典管理，但不在药食同源目录中。
“湖南显然是出于照顾现实的考虑。”业内人士认为，槟榔已经成为湖南一些地区的支柱产业，取消后果难以预判。刘自伟介绍，光是湘潭，为槟榔行业服务的包装印刷企业至少有6家，还有专门调制香型的香精香料厂，更别提数万的市场营销人员。
国内槟榔的主产地海南，也面临着和湖南相似的境遇。海南省槟榔产值近100亿，光万宁市就有30万从事槟榔产业的种植农民。2018年4月，有省人大代表提议，将食用槟榔列为“海南地方特色食品”，并由省内相关部门向国家申请设定槟榔食品加工全国标准。不过，海南省卫计委引用了湖南省相关部门此前的经历，否决了这一提案。
目前，海南有关槟榔的四项标准不纳入食品安全地方标准体系，仅保留作为食品质量地方标准，归口省质监局管理。
据悉，最近两三年，槟榔行业和政府监管部门始终保持沟通。“我们希望湖南省政府尽快把‘地方特色食品’批了，食品安全风险评估做了，之后我们就可以申请食品安全地方标准。”杨勋说。
“依目前的情况看，很难。”一位参与了湖南省质监局2004版食用槟榔地方标准起草的专家说。
杨勋将之归结于外界在“妖魔化”槟榔。“干果槟榔确切的致癌成分是什么，量效关系如何，能否去除这些致癌物质？”协会及企业迫切希望政府能为行业发展指明道路，或是寻找第三方机构开展研究。
